1988年10月,当我重新踏上酒泉卫星发射基地这片故地时,不禁回想起我国地地导弹初期发射试验的情景。那时,国家正面临着严重经济困难,苏联政府毁约停援,我国第一个综合导弹试验基地才组建不到两年。为了祖国的强大和兴盛,广大科技人员愤而跃起,以奋发图强的民族精神,在极短的时期内,一举成功地发射了苏制P-2地地导弹和我国仿制的1059地地导弹,首战告捷,为祖国争了光。这是我国航天发展史上重大的事件,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难忘的新任务
1957年11月的一天,正当我准备赴高等军事学院学习之际,炮兵司令员陈锡联、政治委员邱创成找我谈话,对我说:吕琳同志,你不要去学习了,现在给你一个新任务,迎接帮助我们筹建导弹试验靶场的苏联专家,一起参加靶场建设吧!由夏铭智给你当翻译。还说,以后还要调一些同志一道参加筹建工作。当时,我任炮兵火箭炮某师政委,曾在苏联炮兵学院学习过,有一定的炮兵基本知识,可从未接触过导弹。现在要筹建导弹试验靶场,无疑是一项陌生而艰巨的任务。不久,张贻祥等同志也被调来,组成了筹建机构。为了保密,机构名称叫炮兵营房工程建筑部,代号0029部队,在北京炮兵大院军械部大楼办公。后来,20兵团副司令员孙继先奉命从抗美援朝前线回国,直接负责筹建工作。1958年元旦刚过,中央军委决定由陈锡联司令员率领勘察组,到西北地区进行选场勘察,我们逐步提出了靶场体制编制初步意见,拟制了地地、空空、地空导弹试验部的编制表。同时,由专家组拟定了《导弹试验靶场战术技术要求》和《靶场基建设计任务书》。2月14日,彭德怀、黄克诚等中央军委领导同志听取了勘察组的汇报,初步确定在内蒙古某地建设综合导弹试验靶场。不久,党中央批准了这个方案。
1958年3月,20兵团机关从朝鲜回国,中央军委将靶场番号改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20兵团,对外仍称0029部队。重新组成了20兵团党委,我为党委委员,主要负责审查选调干部。那时候,靶场筹建工作属于国家重大机密,选调靶场的干部,要求非常严格。必须是政治历史清楚,无复杂的社会关系,各方面表现突出,又有一定的文化知识。总政治部副主任肖华亲自负责靶场的调干工作。1958年6月,国防部决定靶场各试验部的干部从炮兵、空军抽调。尽管当时各军兵种的专业技术干部都很短缺,但当我直接找到总干部部和炮兵司令员陈锡联要干部时,他们都非常支持。陈司令员表示,炮兵的干部由我点名抽调,要谁给谁,要什么干部给什么干部。各军兵种、各大军区对靶场选调干部也都全力支持。在中央军委的直接领导下,很快就从炮兵、空军、海军、通信兵、装甲兵和各大军区调来一批领导干部和专业技术干部,又从军事工程学院、雷达学院、通信学院等军事院校挑选了一大批优秀毕业生。到9月,基本搭起了基地机关和各个试验部的架子。一个月后,第20兵团名称停止使用,改为试验基地。这批从全军选调来的干部以及从炮校和空军航校挑选来的学员、技师,多数经历过战争的考验,具有良好的军政素质和组织指挥能力,因而这支导弹试验部队从组建开始就是一支特别能吃苦,勇于战胜各种困难的精锐部队。后来他们中的许多人,成为国防尖端技术部门和试验部队的领导干部或技术骨干,为我国导弹和航天事业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学习和掌握导弹试验技术
地地导弹试验部队在组建初期,中央军委就提出了1959年6月1日执行试验任务的要求。为此,基地党委及时提出了“边组建,边训练”的方针,要求干部随到随学,立即投入训练。1957年12月,苏制P-2地地导弹已运抵北京,五院仿制P-2导弹的工作也已经展开,基地抓住这个时机,及时提出了迅速掌握导弹技术,打好技术桩的要求,确立了理论联系实际、训练服务于试验的思想。派出部分技术人员赴院厂所实习,要求以苏制P-2导弹及配套设备为主要内容,学通原理,掌握试验技术,熟练操作技能。
在我们与苏联专家共事的日子里,始终坚持以我为主,争取外援为辅的方针,坚信中国的事情只能由我们自己去做,向外国专家学习只是为了少走弯路。由于不依赖他们,坚持将一切工作的基点都放在自力更生的基础上,因此,在两年的时间里,我们就较好地掌握了导弹试验技术,为以后独立发射导弹奠定了基础。否则,1960年苏联突然撤走全部专家后,我们就会手足无措。这是一条很宝贵的经验。
首次发射苏制地地导弹
为了迎接导弹发射试验任务,1959年11月一1960年3月,我们奉命由北京进驻试验场区,并立即展开了发射前的各项技术准备工作。根据国防科委的部署, 1960年 5月底到 6月初发射一发苏制P-2地地导弹,以检验试验发射设施,熟悉地地导弹性能。
正当基地按计划紧张地进行各项准备工作时,中苏关系日益恶化,苏联政府不仅拖延交付或拒付原答应援助我国的设备及专用精密测试仪器,而且对来华帮助我国建设的苏联专家严加控制。后又在发射批准权上节外生枝,提出中国发射苏联的导弹需经苏联国防部批准。当遭到我国政府严正拒绝后,又在火箭推进剂上作文章,声称“中国液氧不合格”,不能发射。当基地副司令员李福泽拿着我国生产的液氧的合格化验结果约见苏联专家组长时,他们硬说我国生产的液氧含乙炔过多,要派人回苏联复核。对此,基地孙继先司令员和李福泽副司令员几次同苏联专家谈判燃料问题。每次都驳得他们理屈词穷,无言以对。后来,苏联驻华总顾问巴托夫答应由苏联提供燃料,还承诺两个月内一定运到。我们及时派人到东北绥芬河接运,但他们又借故不给。因此,原定6月初发射的计划不得不被迫推迟。这时我们已经意识到苏联可能停止援助,撤走专家。果然8月初的一天。国防科委正式通知,苏联专家即将全部被召回国。我们不能再存有任何幻想,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去拼。他们在,我们要干,他们不在,我们也要干,而且一定要干好。
8月24日,苏联撤走了在基地工作的全部专家。当然,许多苏联专家是奉命行事,我们都相信中苏两国人民的友谊是永存的。就在苏联专家撤走不久,国防科委向基地转达了中央军委决定用国产燃料发射苏制P-2地地导弹的指示,并初步确定于9月中旬发射。基地随即下达了执行任务的命令。
9月初,召开任务动员大会,我们提出了“鼓足干劲,全力以赴,克服一切困难,打响第一炮”和“自力更生,发愤图强,出色完成任务,为祖国争光”的战斗号召。全体人员情绪饱满,斗志高昂,竞相请战,机关、各技术处、试验大队、各中队都向党委写了决心书、保证书。
9月3日,中央军委秘书长罗瑞卿批准发射计划,技术阵地即开始导弹水平测试。副总参谋长、国防科委副主任张爱萍,基地司令员、政委等领导都到了试验第一线。技术人员按照规程全神贯注地操作,认真检查每个测试项目,哪怕是发现一点微小的异常,都要彻底解决。我记得一位同志在检查发动机时,发现舱口内有微量白色颗粒,他怀疑这些颗粒与液氧、过氧化氢会起化学反应,就送到工程部进行化验,经验证这种颗粒是一种含硅的无机物涂料,不会与燃料产生化学反应,这才放了心。经过4天周密细致地检查,技术阵地顺利完成了发射弹、点火弹和备份弹的测试,各项指标、参数均符合发射要求。
由于这是第一次组织实弹射击,怎样进行点火发射,我们心中无数。为了把工作做好,在导弹转往发射阵地前,又作了动员,要求大家一定要沉着冷静,精心操作,做到人员不带思想负担上阵,设备不带故障参战,导弹不带隐患上天,做到稳、准、好、细,安全可靠地完成任务。9月8日7时,发射阵地进行了一次接近发射状况的“点火”合练,针对“点火”暴露出的问题,又研究了补救措施和发射时的各种注意事项。
9月9日,导弹转往发射阵地。当晚10时3O分,参试人员开始了紧张的测试检查。经过9个多小时的连续战斗,完成了射前各项准备工作。10日7时42分,导弹点火发射。只见浓烈的火焰从发动机舱口喷射而出,发出雷鸣般的轰响,火箭冉冉上升、转弯,越飞越远。l分钟后,导弹在空中逐渐消失,留下一条蓝白色的烟带。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发射导弹,哪知导弹起飞时是这么壮观。当弹着区传来弹头准确命中目标的消息后,发射部队从各个隐蔽位置涌向发射场,群情激动,一片欢腾。就在苏联专家撤走的第17天,在没有经验可借鉴的情况下,我们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一次成功地发射地地导弹,怎不令人欢欣鼓舞!这次试验的成功,检验了发射阵地的工程质量和部队的训练效果,取得了实弹发射的初步经验,而且极大地增强了广大科技人员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为我国导弹试验技术的发展创造了良好的开端。
中国有了自己的导弹
苏制导弹发射成功后,为了检验国产导弹的战术技术性能和工艺质量,国防科委决定于1960年11-12月进行国产导弹的发射试验。
国产导弹是国防部五院按照苏制P-2地地导弹仿制的,代号为1059。这次任务准备了3发1059地地导弹,其中2发战斗弹,l发遥测弹。与前次任务相比,不仅检测项目多,技术复杂,试验难度大,而且要求对国产导弹的性能和质量作出结论。为加强对试验工作的领导,中央军委批准成立以张爱萍为主任委员的试验委员会。为了确保试验成功,国防科委指示,这次试验采取以试验基地为主,研制、生产、使用部门相结合的方式,共同把好产品质量关。 根据基地指示,为了掌握国产导弹的技术状况,掌握新增项目的测试方法和试验技术,拟制测试、发射、操作程序,9月中旬,我们选派了50余名技术骨干下厂学习。在场区的人员,开展了以熟练协同指挥,提高操作技能为主要内容的操作训练和演练。当时,正值国家三年困难时期,主、副食供应不足。由于缺乏营养,人们体质普遍下降。10月27日,2发1059战斗弹由北京运抵场区。导弹开始测试后,试验委员会成员、基地和部领导都深入试验第一线,掌握测试情况,了解导弹质量,精心组织指挥,及时研究和解决试验中的重大问题。钱学森同志等五院火箭技术专家和广大参试人员打成一片,现场指导把关,解决技术问题。操作人员严守规程和技术守则,一丝不苟地进行检查和测试;遇到问题与五院的技术人员共同商量,找出原因,采取可靠的技术措施,使导弹的各项测试技术指标处于最佳状态。
11月4日,聂荣臻副主席亲临发射场,主持第1发国产1059导弹的发射试验。当晚,导弹转到发射阵地,承担发射任务的1中队,按照分工迅速进入战斗岗位,展开垂直测试。他们冒着零下20多度的严寒,个个精神振奋,细心操作。为了操作方便,许多人扔掉了皮手套,手冻麻木了,搓搓手再干。一位负责控制系统电解积分仪的操作手——箭上技师蒋时庄,冒着刺骨的寒风,在10多米高的工作平台上工作。这里是导弹控制仪器密集的地方,舱口狭小,电缆密如蛛网,只能侧身将头和肩部伸入舱内操作,稍有不慎,就有碰坏仪器或折断电缆的危险。为保证安全可靠,他甩掉皮帽和工作服,穿着衬衣工作达半小时之久,直至将仪器调到最佳状态。他那种不畏严寒、无私奉献和对工作高度负责,严谨细致,一丝不苟的精神,就是那个时代广大指战员精神面貌的生动体现。
11月5日晨,蔚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矗立在发射台上的导弹,更显得雄姿勃勃。大约8点半,聂荣臻副主席在张爱萍等领导同志的陪同下来到发射阵地。他亲切地同发射中队的指战员—一握手,叮咛他们说:我国自己制造的导弹就要从你们手中起飞,一定要沉着、冷静,不要紧张。又鼓励大家说:党信任你们,人民信任你们,现在就看你们的了。在我们的提议下,聂副主席为发射剪彩,并合影留念。
发射时刻就要到了,聂副主席等领导同志撤至附近一所活动房子跟前,拿着望远镜观看发射情景。一般参观人员都安排在附近的安全地带观看。摄影人员为拍下那点火起飞的宝贵镜头,冒着危险,就在距发射台几十米处架好机器,等候拍摄。上午9时,发射阵地主任下达了一连串口令:“5分钟准备!”“l分钟准备!”“牵动!”“开拍!”“点火!”顿时,导弹喷射出一团浓烈的火焰,拔地而起,直上蓝天,瞬间,向正西方向飞去。10多分钟后,弹头在数百公里外的弹着区落地。发射成功了!基地和五院的参试人员激动得含着晶莹的泪花,互相握手祝贺,发射场出现了欢呼沸腾的景象。
当晚,基地在招待所小礼堂举行了祝捷宴会,聂副主席兴奋地宣布说:“今天,在祖国的地平线上,飞起了我国自己研制的第一枚导弹,这是我国军事装备史上一个重要转折点,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从此,我们有了自己的导弹了!”他那雄壮浑厚的声音,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位同志,大家兴奋地举杯庆祝我国首发导弹发射试验的胜利。
接着,12月6日和16日,我们又成功地发射了第2、3发1059导弹,都达到了预期的试验目的。
某型号导弹首次发射试验
某型号导弹是在1059导弹基础上挖潜改进设计的,研制只用了一年多时间。
1962年2月22日,基地根据国防科委指示及国防部五院下达的《关于XX号导弹首批试验的若干规定》明确了发射试验任务,由基地领导会同导弹总设计师按照试验大纲组织实施。随即,我奉命到北京参加五院一分院研制的某型号导弹出厂前全弹综合检查和相应的准备工作。
正在这紧张时刻,301医院门诊部化验出我的转氨酶指数高达 l100多,要留我住院治疗。是留京住院治病,还是返回基地参加试验?考虑到某型号导弹是我国自行设计的首批地地导弹,而我是地地导弹试验部主要负责人,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返回基地参加这次试验。经我再三请求,门诊部内科主任给我开药,告诉如何采取防治措施,叮嘱再三,才让我成行。
1962年3月4日,导弹出厂,我们乘坐运送导弹和试验队的专列从北京启程,向试验场区进发。211厂的同志把某型号导弹出厂看做是闺女远嫁,一路上关怀备至。每隔两小时,就要测量一次导弹的温度、湿度、压力和振动位移等情况。专列在途中运行5天,于3月8日到达基地。按照试验大纲的要求,参试人员和五院试验队同志一起,随即在技术阵地进行了单元测试和水平测试;在发射阵地完成了垂直测试和射前检查。一切准备就绪,经试验领导小组批准发射。
导弹矗立在发射台上,她全身乳白。曙光初照,宛如一位纯真的淑女,亭亭玉立在浩瀚无垠的沙海上。1962年3月21日上午9时5分53秒,导弹从发射台起飞,上升、转弯,但很快便失去稳定控制,在离发射台680米处坠毁。这次试验失败,对参加导弹的研制和试验人员是一个极大的震动,大家心情十分沉重。211厂和一分院的同志,有的落泪,有的竟失声痛哭。但这次飞行试验,为以后分析导弹各系统的工作情况和失利原因提供了依据。随后,五院院长钱学森以及屠守锷、李绪鄂等同志亲临现场慰问。钱学森同志勉励大家认真整理数据,从中总结经验教训。他说:这次试验失利,对我们是一次非常有益的教训,请大家冷静下来,认真总结经验教训。首先要认识到,导弹的研制必须科学严谨,它具有很强的综合性和复杂性,各分系统之间、分系统与总体之间都存在着内在的联系,这是一个大系统,要好好分析、研究和协调……。国防科委和五院领导在基地大礼堂召开大会,向参试人员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勉励大家,重整旗鼓,决心再战。还传达了周总理和聂帅的指示:科学实验有成功就有失败,不要追查责任,不要泄气。要善于从所付出的学费中找出发生问题的原因和解决办法,总结经验,以利再战。试验结束后,五院留下的试验队部分人员,在基地住了一个多月。他们在基地科技人员的密切配合下,对光测、遥测结果等进行认真分析研究,初步找出了试验失败的原因。回京后,又进一步全面地总结了经验,使认识进一步得到深化和提高:一是深刻认识到导弹研制是一个艰巨复杂的大系统,即后来所说的“系统工程”。今后一定要严格按照科学的规律和系统工程的原理和方法办事,搞好总体方案和设计协调。从而也促使我们建立起一系列的科学技术管理制度,建立起总设计师、主任设计师、主管设计师系统和制度。二是提高对地面试验重要性的认识。从而提出了所有产品从零组件、元器件、单机、整机分系统,以至全弹都必须毫无例外地进行严格的各种地面试验,制定了17项大型地面试验计划;还提出建立全弹试车台、全弹振动塔、大型控制系统的模拟试验和仿真试验。三是要加强科学的预见性和预先研究工作。这些从失败的痛苦中总结出来的经验,比从成功中得来的更发人深省,催人奋进。这些经验,使我国的导弹技术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产生了一次质的飞跃,也是我们共同的宝贵财富。
经过两年多的艰苦探索和努力,1964年6月29日,修改设计后的某型号导弹在基地再次进行发射试验,获得圆满成功。7月9日、11日又发射了两发,全部获得成功。在这些试验成功的基础上,又进行了三次方案性的修改。再经过定型飞行试验成功之后,于1966年12月经国家特种武器定型委员会批准定型和投入批生产。我国自行设计生产的地地导弹终于装备了部队。
(选自《回忆史料》,收入本书时作了删节)